北极梦糖果>青春小说>世间已无陈金芳 > 地球之眼 1
    那人一拍膝盖,“咳”了一声,语速飞快地对我讲解起来:“国家规定,离地高度90米以上的建筑物航空警示灯,其闪光频率应为每分钟20至60次之间,有效光强不低于1600坎德拉——坎德拉也就是一种光学上的计量单位。然而根据我的实地测量,这幢大楼上的警示灯是每四秒钟才闪烁一次,也就是说每分钟只有15次。更危险的是,光强也根本没有达标,在下雨或者大雾天气,很难对几百米上空的飞机起到提示作用。我还查了一下,国内生产信号灯的厂家很多,达到法定标准也并不需要多么先进的技术,那么采购的人为什么非要选择这种不合格产品呢?这分明就是拿了回扣嘛……这不是腐败又是什么?而腐败的根源难道不是道德败坏吗?”

    作为一个高中“分科”以后就没有再翻过物理课本的人,我固然对他的那些技术用语感到糊涂,而好不容易听明白大概意思之后,糊涂的感觉却越发加剧了。我仍然想不出来几盏劣质信号灯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。说句不好听的,就是真有一架飞机晕头转向地撞上了我们学校的电脑城,那儿离我睡觉的宿舍也还远着呢。进而,我不得不把眼前这位仁兄归入了“校园神经病”的行列。在我们这所号称兼收并蓄的大学里,这类人还是比较常见的。其中的女神经病症状倒还温和,顶多是到比较英俊、比较有风度的老师(比如中文系的一位著名诗人)课上去发发春,当堂朗诵几首题为“翡冷翠”或者“我的爱人”之类的诗歌什么的。男神经病就要激烈得多,我在上“中国思想史”这门课的时候,曾经见过一个长相很像弗拉基米尔-伊里奇的“超实用主义民间哲学家”,他提出了一个论调,说的是应该把社会上那些“没用的人”统统消灭,肉做成罐头,脂肪用来生产力士香皂,皮拿去做鞋。他宣称,如果国务院采纳了他的建议,那么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也就指日可待了。然而所谓“校园神经病”大多数是一些半流浪状态下的旁听生,还有那些考了几年研究生都没考上的落榜者,年龄也都在三四十岁上下,而这人明明是个热门专业的在校生,他发哪门子神经啊。

    更加让我纳闷并且懊恼的是,图书馆门口进进出出这么多人,他干吗非要找我来“谈一谈”呢?难道我看起来比别人精神不正常吗?

    于是我截断了他的话头:“打住打住,我可没工夫听你瞎咧咧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是个谦虚而低调的人。”他居然露出了委屈的神色,“如果你觉得我的分析不够深入,没有触及本质,你可以反驳我,但不能把我扔下不管呀。我确实很想听听你的见解。”

    听起来好像我对他、对中国社会负有多大的责任似的。我差点儿急了:“凭什么呀?你想跟我聊天我就必须得陪你聊吗?这不是牛不喝水强按头吗?你把我当什么了?三陪?你给我钱了吗?”

    对于我的一连串问话,眼前这人却不慌不忙,从随身携带的旧帆布包里拿出一摞书来。上面的几本分别是《中国大趋势》《中国可以说不》《中国何以说不》,而压在底下的那本则名叫《谁敢不让中国说不》。看到那色调花花绿绿,仿佛刚拍扁了一只老鼠的图书封面,我突然傻了眼,又好像明白了什么。

    “这难道不是你的著作吗?我在楼道里见过你连夜整理书稿。”

    他没说错,那本跟风烂书的确出自我手,但这么说又有点不全面。事实的情况是,我在上个学期想和女朋友郭雨燕去九寨沟旅游,顺便在路上把她给“办了”,便经人介绍从一个书商那儿领了这个活儿,打算用挣来的钱支付路费、门票和宾馆的房费。书里面的内容全是我到网上扒下来,再胡乱拼贴到一块儿的,至于署名,我给自己取了个颇有“民国范儿”也颇有自知之明的笔名,叫“老放”——比起“老舍”和“老残”,我所干的事儿和通篇放屁也没什么区别。顺便说一句,这本《谁敢不让中国说不》刚一上市,雇了我的书商就破产跑路了,说好的报酬也没给我。又过了没多久,郭雨燕认为我这个人既无能又言而无信,一怒之下把我给踹了。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,还导致我在考试的紧要关头遭到“热心读者”的滋扰,这都是什么事儿啊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我又想到了前女友郭雨燕那小狐狸般的眉眼和一对大胸,不免感到了真诚的哀伤。我站起来,茫然四望,想找个由头甩开身边这人。恰好这时,我的身后又扬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:

    “咦,你怎么会认识他这种怪胎?”

    我再次回头,看到的却是我的表妹林琳。她是比我低两级的数学系学生,长了一张白白嫩嫩的娃娃脸,眼睛又黑又亮,眼窝还有点儿异族风情的凹陷,看起来好像用气枪“砰砰”两声,把两颗葡萄打进了一坨奶油里。兄妹两人都考进了同一所著名的大学,这很可以被传为一段佳话,也说明我们家族的基因比较优秀——可能主要来源于我姥爷那边儿,他当过“反动学术权威”嘛。然而我这个表妹自打入校伊始,就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,几乎见面如仇人。当然,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,我曾经以林琳为诱饵,勒索那些暗恋她的傻小子们请我泡酒吧、打台球、到小西天的中影公司放映厅看进口大片,甚至还打算召集全体有姐姐妹妹的男同学,组建一个“换亲俱乐部”,把“因为太熟而不能下手的资源”转化为“可以下手的资源”。林琳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,已经被我同时许配给七八个人了。

    而这时,我的第一反应是,难道林琳也认识这人,并且也认为他是一个怪胎吗?可再一打量,她说话时的眼神明明是看向我身旁那人的。也就是说,她在向对方宣布我是一个怪胎。我不由得气哼哼地说:“我好歹也是你哥。”

    “狗屁哥。”林琳同样气哼哼地说,“摊上你这种哥,我算是倒了血霉啦。”

    然后忽闪着大眼睛对那人说:“你是安小男吧?我在去年的高数冬令营里见过你。你解开那道函数方程的思路,我一直都没有想明白……”

    那人却露出了和刚才的我如出一辙的惶惑,然后又转换成了乏味。他把我的著作和其他几本书一起放进包里,站起来说:“问我也没用,我也讲不明白。你自己查查书去吧。”

    说完拍拍屁股就走了。

    作为一个长期被本系男生像狗似的围着“嗅”的漂亮女孩,林琳遭受到这种待遇,恐怕还是破天荒头一回。我心里升起了古怪的快意,顺便问她这个安小男是什么来头,脑子到底有没有被驴踢过。林琳却鄙夷地瞥了我一眼,说:“就你,还看不起人家呢?”

    据林琳介绍,安小男的确是个“神人”,这里的“神”是神奇的“神”,而非神神叨叨的“神”。他简直可以被称为近几届理科生中的传奇:高中曾经获得过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金牌;从来没上过高等数学、理论物理的专业课,但考试的时候随随便便一写就是满分;可以背诵小数点后一千多位的圆周率……他还是个电脑高手,不管多复杂的计算机编程语言,只要看一遍就无师自通。据说电子系的系主任,一位年近七十的老院士曾经摩挲着他的脑袋,笃定地说:

    “这里面装着半个硅谷!”

    这话说得,倒令我感到那位“民间哲学家”的思想应该修正:需要活体利用的其实是安小男这样的奇才,只要把他的大脑像杏仁豆腐一样一勺一勺地挖出来,就够中科院之类的单位忙活上几十年的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