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没什么遗憾的。我在那方面其实没什么过人之才,成不了真正的演奏家,顶多就是一‘伤仲永’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又在钻牛角尖了。”这次,陈金芳打断了我说,“拉琴就是为了成为演奏家么?你这么自诩脱俗的人,怎么考虑起这件事情又那么功利。难道你现在不还是喜欢音乐的吗?音乐完全可以成为你的爱好呀。”

    我居然被陈金芳说得哑口无言。这是她头一次对我使用尖刻的语气,而说实话,她句句捅在了我的软肋上。气氛登时有点儿僵。我捏着行将熄灭的烟头,佯装四下找着烟灰缸。她舔了舔嘴唇,往回找补了一句:

    “再说了,别人觉得怎么样我不管,对于我来说,你已经拉得美极了。”

    这话让我再次恍惚,仿佛回到了从前,她站在窗外听我拉琴的那个年代。记忆中树下瘦小的人影,竟然与眼前这个仪态万方的丽人重合了起来。这时,前几天宴请过我们的那位画家凑了过来,热情地揽住陈金芳的肩膀,说有一件“神秘的礼物”要送给她。

    “你猜是什么?”画家挤眉弄眼地问陈金芳。

    “你还能拿出什么,无非是一幅画——她的画像。”我随口说。

    “跟聪明人混在一块儿就这点不好。”画家哈哈大笑,“想卖个关子都那么难。”

    我近乎恶毒地打趣:“也不知道你给她粘了一撮什么样的毛。”

    那幅画倒不是画家独创的“立体现实主义”,而是传统的人物静态油画——文学杂志“封二”上常见的那种风格。画里的陈金芳穿了件纯白的连衣裙,侧坐在带靠背的木椅子上,背后是一扇阳光倾泻的落地窗,表情相当恬静。我认出那背景就是画家在小汤山附近的画室。看来这段时间里,他们也打得火热。

    在众人的簇拥与恭维下,陈金芳直面画里的自己,夸张地拿手捂住两颊:“你把我画得太漂亮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批评我画得不像喽?”画家说。

    “那怎么可能。”

    “这么说,你就是承认自己漂亮了。”

    其他人也不遑多让,我带来的那几个朋友纷纷发表见解,主题无一例外,都是借画捧人。最初陈金芳还有点儿不好意思,但听得多了,便开始两眼熠熠闪光,浑身上下的每个毛孔都焕发着能量,使她的真人比画像更加璀璨。

    “胡马尼,你看看人家——还说自己也是画画的呢,你画什么了?翻来覆去就是你们村儿那两头牛。”她还不忘对远处的胡马尼撇过去一句。

    这时我发现,我和胡马尼都被甩在人圈儿外面了,我们一个守着音响,一个斜靠吧台,像棋盘上不尴不尬的两枚孤子。我又观察了一下那小伙子的脸,居然读出了类似于忍辱负重的意味。我并不是那种在哪儿都要充当焦点,受不了半点儿冷落的人,但还是对眼下的气氛感到不舒服。于是我趁没人留意,到门廊找到自己的大衣,匆匆溜走了。

    新年聚会以后,陈金芳有两个多月没联系我。我想,可能是她觉得我的不辞而别很失礼,或者是对我那天谈话时的话里带刺儿感到不舒服了吧。如果是前者,我固然承认自己不够周全,但要是因为后者,我却不觉得有什么需要反省的。说真的,身处于如今这样一个环境、这样一群人中间,我还认为不能随时随地破口大骂是压抑了自己呢。而这样的心态,也可被视为自己“仍然年轻”的表现吧。在那个千年极寒的冬季里,我照常到单位点卯,照常被拉去赴各种各样的饭局,照常往海南打长途电话“问阿玛、额娘的安”。我逐渐适应了有序但却杂乱、热闹但却孤单的离婚生活。

    在一些有艺术圈儿朋友到场的饭局,我越来越多地听到人们提起陈金芳。当然,他们说的那个人名是“陈予倩”。关于她的传闻正在向离谱的方向发展,有人说她是某个国学兼房中术大师新收的入室女弟子,还有人说她靠和“异见分子”同居,从国外反华组织那儿骗来了大笔经费。根据我和陈金芳的接触判断,这些当然都是谣言,但也说明她混得越来越风生水起了。要是再有机会见面,我真应该恭喜她才对。

    到了春节临近时,场面上的事儿就少了下来。我的狐朋狗友不是回了老家,就是陪着亲戚准备过年了,只有我因为懒得到海南听我父母训话,继续孤零零地晃荡着。各个单位还没正式放假,但北京已成空城,大街上的汽车少得让人发瘆,天空中零星绽放着急不可待的焰火。全球性的经济衰退已经持续了两年多,各国股市哀鸿遍野,国内许多产业举步维艰,尽管政府狠狠地给基建领域打了几次鸡血,但却不敢再腆着脸显摆“这边风景独好”了。赵本山和他的弟子也宣布不再参加今年的春晚,四面八方的气氛倒显得消停了不少。

    大年二十八那天晚上,我正给一家报纸赶稿写着“贺岁档”的电影评论,突然接到了陈金芳的电话。她问我过年怎么打算,我说预备了一些速冻饺子。她扑哧一笑,让我赶紧到民族饭店旁边的一家老牌韩式料理来:“说得这么可怜,给你补补油水吧。”